发布时间:2025-07-02 22:18:13 点击量:
作者简介:赖焕森(1996- ),男,广东深圳人,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方向:戏剧影视表演。
【摘 要】 戏剧人类学聚焦于跨文化语境下的戏剧表演,通过对比不同戏剧传统的身体技术,揭示了表演艺术的“非日常”逻辑与“前表现性”原则,致力于探索超越文化差异的共通表演语法。与传统人类学的研究路径不同,戏剧人类学并非简单移植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框架,而是以演员的身体实践作为研究核心,深入分析其如何通过生理机制构建独特的舞台表现力。本文从生成语境出发,剖析了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人类学的三大理论支柱——“第三戏剧”“表演交易”与“前表现性”,旨在厘清其与人类表演学的学科边界,从而凸显其在跨文化戏剧研究中的独特价值。
【关键词】 戏剧人类学;尤金尼奥·巴尔巴;“第三戏剧”;“表演交易”;“前表现性”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5)29-0046-04
DOI:10.26959/j.cnki.CN42-1410/J.2025.29.012
人类学研究历史悠久,而戏剧人类学则是一个相对新兴的跨学科领域,直至20世纪后半叶才逐渐形成体系。该领域的核心代表人物尤金尼奥·巴尔巴于1995年出版的《纸船:戏剧人类学指南》,被公认为戏剧人类学的首部重要专著,也成为该学科确立独立地位的重要里程碑。
戏剧人类学与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存在本质区别:它并非简单套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范式来研究戏剧与舞蹈,也不涉及人类学传统研究的各种文化语境中的仪式性表演现象。需要特别区分的是,戏剧人类学与人类表演学具有不同的研究对象与理论焦点——前者关注戏剧艺术的创作规律,后者则侧重社会行为中的表演性特征。
尤金尼奥·巴尔巴提出的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旨在构建跨文化语境下的戏剧艺术范式。为实现这一目标,他通过大量实证研究建立起独特的表演理论框架。该理论的核心在于研究表演者的“前表现性”技术,即探索跨越文化差异的身体共性原则。其研究重点聚焦于演员如何通过姿势调控、平衡把握、能量运用等生理机制,构建具有感染力的舞台,而非对特定文化符号的诠释。尤金尼奥·巴尔巴将这种基于生理学的表演创作视为表演创作的“生物学基础”,这一观点与传统表演美学形成显著差异,最终形成了一套在跨文化语境中具有普适性的表演语法体系。
总体而言,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围绕演员、文化、表演展开,通过系统比较不同戏剧传统中的表演技艺,揭示出表演艺术所具有的“超日常”的身体逻辑。
一、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人类学的生成语境
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历史与学术背景。戏剧艺术自起源至发展的全过程始终以人类为主体,其创作与演绎均与“人”息息相关,是人类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尤金尼奥·巴尔巴于1961至1964年间在波兰师从戏剧大师耶日·格洛托夫斯基。这段重要的学术经历深刻影响了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观念的形成,为其日后构建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奠定了坚实基础。
与此同时,尤金尼奥·巴尔巴对东方传统艺术保持着浓厚的研究兴趣。通过对中国戏曲、日本能剧、印度卡塔卡利等东方表演艺术的系统考察,他认识到这些戏剧体系中经过千锤百炼的程式化动作蕴含着超越文化差异的普遍性特质,这一发现为其戏剧人类学的跨文化研究提供了关键理论支撑。
(一)戏剧“人类学”的趋势
戏剧艺术是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形式,也是一种古老的艺术种类,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戏剧的雏形源自早期人类的宗教仪式、祭祀活动及劳动实践。在远古时代,由于科技水平有限且缺乏科学认知,人们常将生活中的困境与自然灾害归因于上天与神灵的意志。因此,在原始社会阶段,各类宗教祭祀活动应运而生。例如古希腊时期盛行的酒神颂歌,这些活动既反映了人类对自然与神灵的模仿需求,也孕育了戏剧艺术的原始形态。
纵观戏剧发展史,其演进过程历经波折,并呈现出若干关键的发展阶段。14至16世纪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时期,此时人文主义思潮席卷欧洲各国。这场代表资产阶级的思想解放运动,通过反对专制统治、封建制度与教会权威,充分了肯定人的价值,颂扬理性与智慧,倡导对幸福与个性自由的追求。文艺复兴运动将戏剧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峰,此间涌现出莎士比亚等戏剧大师。
由此可见,从萌芽到发展的整个历程中,戏剧艺术始终以人类为主体,与人类社会保持着密切关联,成为人类文化的重要载体。
(二)“贫困戏剧”的延伸
格洛托夫斯基作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戏剧导演与理论家之一,其提出的“贫困戏剧”理论对现代戏剧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该理论主张在戏剧创作中剥离非必要元素,摒弃传统戏剧中常见的豪华布景、复杂灯光与繁复服装等技术手段,转而强调演员与观众之间的直接互动,革新观演关系,突破传统镜框式舞台的局限,探索表演空间与观众席位的多元可能性。格洛托夫斯基理论体系的另一核心在于确立演员在戏剧中的主体地位。他主张通过系统的肢体、声音与心理训练,使演员达到全身心投入角色的创作状态,最终实现与角色的深度融合。
尤金尼奥·巴尔巴继承了格洛托夫斯基关于演员训练的核心思想,特别是对身体、能量与表演技术的探索,并将其系统运用于后续的戏剧人类学研究。
在这一框架下,尤金尼奥·巴尔巴致力于探索跨文化语境中身体的共性原则,重点关注演员如何通过姿势调控、平衡把握与能量运用等构建“存在感”,而非依赖特定文化符号的呈现。
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表演理念,与传统表演美学形成鲜明对比,最终构建出一套在跨文化语境中具有普遍适用性的表演语法体系。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尤金尼奥·巴尔巴继承了格洛托夫斯基“贫困戏剧”中的训练方法,但其研究更侧重于跨文化比较,而格洛托夫斯基后期的学术探索则转向更深层的精神性研究领域。
(三)东方戏剧艺术的启发
20世纪西方艺术领域呈现出“东方化”发展倾向。现代西方戏剧所受到的东方影响不仅体现在艺术形式与表现技巧层面,更体现在哲学思想、宗教观念及文学创作等多个维度。从阿尔托的残酷戏剧、格洛托夫斯基的“贫困戏剧”,到谢克纳的环境戏剧、热内的荒诞戏剧,这些重要戏剧流派的创作实践中都可见东方艺术元素的深刻影响。
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的构建,与东方戏剧艺术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内在关联。这种关联既体现于他对不同文化背景下表演艺术的比较研究,也反映在东方戏剧美学对其理论形成的启发作用。
在中国传统京剧艺术中,其独特的虚拟化表演、程式化身段与气息控制技法,深化了尤金尼奥·巴尔巴对“超日常”表演的理解,使他认识到东方戏剧揭示了表演艺术的普遍生理学基础。
在对日本能剧与歌舞伎的研究中,尤金尼奥·巴尔巴重点关注演员如何通过程式化的身体语言——如缓慢的移动节奏与静态姿势的维持——实现能量的传递与转化。
而对印度卡塔卡利舞剧的研究,特别是对其眼部训练、手势语汇与步伐节奏的解析,帮助他构建了“表演者生物力学”的理论框架,阐释演员如何通过特定训练方法突破日常生理习惯的局限。
东方表演艺术中独特的身体运用方式与内外结合的技巧体系,为尤金尼奥·巴尔巴带来了重要的理论启示。这些东方艺术中的艺术技巧和西方传统戏剧是截然不同的。因此,这些东方戏剧艺术技巧的训练与运用显得尤为重要,这也就是尤金尼奥·巴尔巴在后续戏剧人类学研究中的核心,即“前表现性”技巧的训练研究。
二、尤金尼奥·巴尔巴戏剧人类学的理论架构
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既是一种艺术理想,也是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更包含着实现这一理论的系统性表演实践方法。通过其在剧院的长期艺术实践与在戏剧人类学国际学校的教学探索,结合多部理论著作的深入阐述,尤金尼奥·巴尔巴构建了一个多层次的戏剧思想体系:在艺术理想层面他提出了“第三戏剧”(亦称欧亚戏剧)的构想;在社会文化学层面创立了“表演交易”理论;在表演美学层面则发现了“前表现性”及其普遍原理。
(一)“第三戏剧”
尤金尼奥·巴尔巴提出的“第三戏剧”,是其在跨文化语境下构建的艺术理想。该理论主张建立一种超越地域界限的表演体系,旨在打破东西方戏剧传统间的壁垒。尤金尼奥·巴尔巴认为,东西方戏剧不应固守对立态势,而应积极相互融合与借鉴。通过探索肢体语言等表演要素的共通性,戏剧艺术能够突破地域限制,形成跨文化的表演语汇,从而促进全球戏剧工作者的深度对话,激发新的艺术创造活力。
与此同时,尤金尼奥·巴尔巴对商业化、模式化的戏剧制作持批判态度,倡导通过跨文化实践维护表演艺术的多样性,拓展艺术创作的疆域。“第三戏剧”理念既是一场跨文化戏剧实验,也是对传统商业戏剧同质化趋势的积极反思与回应;既是对传统戏剧范式的超越,也是对表演艺术本质的回归。
尤金尼奥·巴尔巴提出的“第三戏剧”不仅代表了一种戏剧艺术的理想愿景,更是其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建构的核心理念。为实现这一艺术理想,相关主体需要通过系统的艺术实践与理论建设来完善其戏剧人类学体系。其中,社会学层面的“表演交易”概念与艺术美学层面的“前表现性”研究,共同构成了该理论体系的关键支柱,二者分别从社会文化维度与表演美学维度为“第三戏剧”理想的实现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二)“表演交易”
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体现为一种跨文化戏剧艺术的理想追求,在这一理论体系的构建过程中,他提出了社会文化学层面的“表演交易”概念并付诸实践。“表演交易”本质上是指不同戏剧表演艺术形式间的等价交换:其核心准则是以表演作为交换媒介——A方为B方进行表演,B方不以货币支付,而是以相应的表演艺术作为回报,例如以戏剧演出交换歌舞表演,或以杂技展示交换排练演示,甚至以诗歌朗诵交换戏剧独白。这种独特的交易模式与常规商业交易存在本质区别,其特殊性在于采用艺术作品(包括地方传统歌舞、民俗表演等文化表现形式)作为交换媒介。
尤金尼奥·巴尔巴在意大利巡演期间,戏剧排练过程吸引了当地居民驻足观看。当地民众对剧院的训练内容表现出浓厚兴趣,并主动邀请剧团进行表演。在奥丁剧院完成演出后,当地居民以传唱本土民谣作为回馈。
这次特殊的文化邂逅给尤金尼奥·巴尔巴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实质上是一种超越语言障碍的文化对话。尽管参与者使用不同语言,但大家共同沉浸在这种跨文化氛围中,通过艺术形式感知彼此的文化特质,倾听对方的文化声音,从而产生独特的艺术共鸣。
在此后的创作实践中,尤金尼奥·巴尔巴及其团队持续运用“表演交易”这一模式,与世界各国剧团及各地民众展开深入交流。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不断汲取多元文化养分,体验各异的风土人情,从而持续丰富奥丁剧院的作品形式与艺术表现手法。这种独特的“表演交易”机制,正是实现尤金尼奥·巴尔巴跨文化戏剧理想的重要实践方式。
(三)“前表现性”
在戏剧人类学理论体系中,“前表现性”原理占据着重要地位。若将尤金尼奥·巴尔巴为实现戏剧艺术理想而在社会文化层面构建的“表演交易”视为重要实践,那么在艺术美学维度上,“前表现性”则构成了其理论体系的另一重要支柱。戏剧表演创作中,演员的核心使命在于将文学文本中的人物形象转化为鲜活立体的舞台角色。这一艺术转化过程要求演员必须具备专业的表演技巧。
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聚焦于表演前的舞台行为研究,深入探索演员创作过程中的技艺运用。“前表现性”原理着力探讨演员在进入角色塑造之前的身体能量状态,研究这种状态如何为后续的艺术表达奠定基础。
简而言之,“前表现性”是指演员在尚未进入具体角色演绎或情节表达时,通过系统训练所达到的身心激活状态,这种状态使其能够随时做好表演准备。这种基础状态独立于特定角色或人物情感,通过身体内外协调、重心把控、节奏调节等基本元素的有机整合,形成戏剧表演的“前语言”基础。
尤金尼奥·巴尔巴通过观察发现,戏剧艺术创作中的身体运用与日常生活存在本质差异。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追求省力原则,而舞台表演则恰恰相反。他注意到,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的戏剧演员,在正式表演前都会无意识地进入一种“非日常”状态,这种状态赋予身体更强的表现张力,为后续表演储备必要能量。
尤金尼奥·巴尔巴将戏剧表演划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演员作为独立个体的独特性,包括个人气质与个性特征,这是区分不同演员的基础;其次是具有共同戏剧传统和文化背景的表演者群体;最后是运用超日常身体技巧,即身心合一、内外技巧兼备的表演境界。
在尤金尼奥·巴尔巴创办的戏剧人类学国际学校里,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表演艺术家。通过对这些不同文化背景表演者的深入研究,尤金尼奥·巴尔巴发现尽管文化存在差异,但某些基本的表演原则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他的研究重点正是这些共性原则,并最终提炼出全新的戏剧语言体系——“前表现性”。
三、戏剧人类学与人类表演学的区分
戏剧人类学与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存在本质区别,其研究范式并非简单地将文化人类学理论套用于戏剧与舞蹈艺术。该学科并不关注传统人类学所研究的各种文化语境中的仪式性表演现象,同时需要明确区别于人类表演学的研究范畴。人类表演学作为独立学科领域,形成于20世纪70至80年代理查德·谢克纳与维克多·特纳的跨学科合作。该学科主要研究人类社会行为中蕴含的“表演性”特质,其研究范围突破了传统戏剧领域,认为所有人类行为都可以被视为表演。
在探讨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理论时,必须厘清其与人类表演学的学科边界。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的核心目标在于服务戏剧创作与舞台表演实践,关注演员如何通过角色塑造完成艺术创造。该理论着重研究演员在预表现阶段的技术训练,通过系统提升表演技艺,最终实现向舞台角色的艺术转化。在此过程中,演员需要突破个人身份限制,实现向戏剧角色的艺术蜕变。
相较而言,人类表演学的研究范畴更侧重于日常生活领域中的社会行为。该学科关注人类如何通过表演性行为建构社会文化意义,例如就职典礼、领导演讲、婚礼仪式乃至当代的直播带货等社会活动。这些活动虽然包含表演要素,但行为主体始终保持自我身份,其思想情感仍属于个体本身,并未实现向戏剧角色的艺术转化。
由此可见,戏剧人类学探讨的是具有艺术审美价值的戏剧表演,着重研究演员如何塑造戏剧角色;而人类表演学则关注社会生活中的表演现象,研究人们如何扮演社会角色。二者在研究对象、理论框架与研究目的上均存在显著差异,应当予以明确区分。
四、结语
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体系是对跨文化戏剧艺术的理想建构,建立在其对戏剧本质的深刻认知与丰富实践基础之上。这一学科以人类学研究为根基,有机融合了格洛托夫斯基“贫困戏剧”的理论精髓,同时充分吸收了东方戏剧美学的独特智慧,最终形成了一套具有开创性的戏剧理论体系。
其中,“第三戏剧”理念、“表演交易”模式与“前表现性”原理的提出,不仅有效消解了东西方戏剧传统的隔阂,更为全球戏剧工作者构建了一套超越文化差异的共通表演语汇。
需要特别明确的是,尽管戏剧人类学与人类表演学同属人类学分支学科,但二者的研究范畴存在本质区别。戏剧人类学专注于舞台艺术中的角色塑造与审美创造,重点探究演员在跨文化语境中身体技巧的运用逻辑;而人类表演学则着眼于社会生活中的仪式化行为,强调人类行为的象征意义与文化建构功能。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通过系统比较不同表演传统,揭示了演员在“超日常”状态下的身体共性规律,为戏剧艺术的跨文化实践开拓了新的可能性与发展路径。
综上所述,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体系以演员、文化、表演为核心,不仅深化了戏剧理论体系的建构维度,更在全球化语境下为当代戏剧创作提供了具有指导意义的方法论框架。这一理论体系所蕴含的学术价值与实践指导意义,将持续引领戏剧研究的发展方向,深远影响着未来戏剧艺术的演进轨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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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戏剧之家》二〇二五年第二十九期 责任编辑:吴君怡 陈洋)